教育惩戒 | 有“严”的底线，更有“爱”的关怀
丁瑞常 唐倪 德育部落I陈保峰
新加坡是世界上除中国以外最大的华人社会国家，与我国有着极为相似的文化背景，向来也崇尚师道尊严、严师出高徒等理念。因此，为教育而惩戒，在新加坡是合情、合理也是合法的事。新加坡的教育惩戒如今依旧有“严”的底线，但更有“爱”的关怀。
作为纪律措施的教育惩戒
新加坡非常重视对学生开展纪律教育，并将其视作学校品德与公民教育的一部分，认为有效的纪律能帮助学生学习价值观以及社会与情感能力，以解决问题和应对挑战。
例如作为高中的国家初级学院（National Junior College）在学校制订的《纪律框架》中指出，该框架旨在帮助学生培养自我意识和管理能力，以实现个人自律和幸福；培养社会意识和对他人福祉的责任感；以及对自己所做的决定和行动负责。
再如新加坡华人女中（Singapore Chinese Girls’ School）的《学校纪律指引（2018 年版）》（School Discipline Guidelines 2018）指出，该指引是《品德和领导力卓越框架》（Character and Leadership Excellence Framework）的一部分，旨在帮助学生发展自我意识和自我管理技能，以促进个人幸福、成长和成熟；培养社会意识和管理关系，以促进社会福祉；以及做出明智的选择和负责任的决定，从而为社会做出积极的贡献。
新加坡教育部规定，在开展纪律教育的过程中，为了帮助学生认识到自己不恰当行为和错误选择的后果，并承担起不再重复错误的责任，学校可以采取一些纪律措施。这些纪律措施便近似于我们所谈的教育惩戒。
校纪校规框定惩戒程序
新加坡的《教育法》（Education Act）在第 87 章第 61 条第 8 部分专门就中小学的纪律教育问题做出了法律上的规定，例如规定每所全日制中小学的校长 都对该校学生纪律负责，校监（supervisor）协助校 长执行校长所决定的所有纪律措施，而且除非提学司（director-general）另有书面许可，否则校监或校长可将抵制学校纪律的学生开除。
除了立法，新加坡教育部还专门就学校的纪律教育制定了指南、原则，各校据此制订各自的学校纪律政策和校规。这些校纪校规会细致列明各校对于学生言行举止、着装等各方面的具体要求，以及违纪表现清单，并将违纪行为分为轻微和严重两类。轻微错误一般包括：上课期间未经许可使用电子设备、迟到、撒谎、染发、纹身、修改校服、不得体着装、过度佩戴饰品等。严重违纪主要包括殴打同学或老师、欺凌、偷窃、吸烟、赌博、勒索、破坏公物、纵火、性骚扰、考试作弊、对老师无礼或进行言语攻击、逃学或旷课等。然后，校规针对不同程度、频次的违纪行为列出明确的惩戒措施。校规会被写入各校的学生手册中，并在学生入学时便告知学生及其家长。
例如国家初级学院的《纪律框架》规定，学生初次轻微违纪给予口头警告；再次轻微违纪给予口头警告，并要求学生做出反思；第三次轻微违纪进行书面警告并告知家长；第四次轻微违纪将对学生关禁闭 1 小时，并剥夺其参加领导职务、夏令营、海外研学和学校代表竞选的资格，已任学生领导职务的予以留职察看；第五次轻微违纪的将对家长发出二次书面警告，并关学生禁闭 2 小时，剥夺其参加领导职务、夏令营、海外研学和学校代表竞选的资格，已任学生领导职务的予以撤职，屡教不改行迹将被写入学校资讯系统（school cockpit）；第六次轻微违纪将对家长发出最后书面警告，并关学生禁闭 3 小时、每日抽查，屡教不改行迹将被写入学校资讯系统；学生出现 7 次及以上轻微违纪，学校可能要求学生停学或开除学籍。有严重违纪行为的学生将交给由校长、副校长及年级主任组成的学生发展小组（Student Development Team）处理，涉嫌违法的将移交警方。学校可能将严重违纪的学生停学或开除学籍。应该来讲，新加坡各校对于学生行为的要求整体上是非常严格的，甚至袜子穿错颜色都会被视作违纪，并给予处分。
合法的“鞭刑”
新加坡的《教育法》规定：学校不得体罚女生，但能用藤条鞭打男生的手心或衣服遮住的臀部作为唯一的体罚性惩戒措施，即所谓的“鞭刑”。据统计，截至 2018年，新加坡约有 13% 的小学、53% 的中学（不包括只招收女生的学校）在自己的官网上公开表示会对男生实行鞭刑。
鞭刑是新加坡司法系统普遍使用的惩戒措施，但作为教育惩戒的学校鞭刑要“温柔”得多。通常情况下，学校都是在办公室内对学生执行“私下鞭刑”。在这种情况下，体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学生知道自己的不良行为会带来不愉快的后果，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为之承受必要的痛苦，以促使其矫正不良态度或行为。但有时候，有些学校可能会让学生在教室里当着同学们的面接受鞭刑，被称作“班级鞭刑”，一方面增加学生的羞耻感，同时也“杀鸡儆猴”。情节严重的，学校还可能要求犯错学生当着全校同学的面接受“公开鞭刑”，而且受罚学生往往还需先宣读一份事先约定的公开道歉信。例如宏茂桥中学（Ang Mo Kio Secondary School）规定，男生首次严重违纪，如吸烟或打架，将在全班同学面前被鞭打一下；如果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他们将在全班同学面前被鞭打三下（过去规定学生再犯 将需接受公开鞭刑）。
新加坡在赋予体罚合法性的同时，为了防止学校滥用体罚，对体罚也做出了严格限制，明确了详细的执行规则和管理办法。首先，《校长手册》（School Principals' Handbook）第 19 条规定，体罚只能作为惩戒严重违纪行为的最后手段（即除了停学、开除以外最严厉的惩戒措施），不得以不学习、不背诵或不写作业为由体罚学生。除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体罚女生，《校长手册》还规定不得搞“连坐”式体罚。其次，关于体罚执行者，《教育法》规定，只要学校不止一名教师，体罚就应由校长实施或由校长明确授权实施。《校长手册》进一步指出，不得由发脾气或情绪低落的人来执行体罚，而且体罚时需要另一位教师在场见证。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所提到的班级鞭刑并不等同于教师在学生犯错后当众责打学生。新加坡政府如今坚决不允许普通教师私自使用鞭刑。第三，按照教育部指南的建议，学校每次执行鞭刑最多打学生三下（2017 年以前是最多六下）。第四，每次鞭刑均需详细记录在案并录入教育部系统，要注明受罚学生姓名和班级、违纪性质、执行鞭刑的原由、鞭刑日期和时间，以及鞭刑执行人和见证人的姓名，并由校长和见证人签名。第五，虽然有些学校表示，无论家长是否同意，行为不端的男生都需接受鞭刑，但法律规定至少要在事后将相关信息告知学生家长。而且，校方一般不会在学生违纪后当场决定执行鞭刑，往往要经过学校的纪律委员会（Discipline Committee）作出慎重考虑，有些学校还会事先咨询当事人家长的意见。
以“恢复性做法”替代惩罚
虽然新加坡时至今日依旧为体罚留有余地，但实际上教育工作者越来越不愿意体罚学生，尤其是在违纪性质并不是很严重的情况下。协和小学（Unity Primary School）刚退休的校长表示，他们大部分的惩戒措施都是口头上的。例如学生迟到和着装不当，起初都是通过教师的劝告和通知家长来处理，如果再犯可能会减少他们在课间休息时的游戏时间，并让其反省自己的行为。在尚育中学（Changkat Changi Secondary School），学生甚至很少被留堂，而是让他们做一些建设性的工作，例如打扫或修整校园的某个区域。该校的校长认为：“如果学生看到他们可以为学校做一些积极的事情，那么他们也可以为自己的生命做一些积极的事情。”
即使学生的行为出现错误，他们也不一定会受到惩罚。学林小学（Greenwood Primary School）的校长回忆道，他们学校一名男生有一次因为另一名同学侵犯了他的个人空间而把这位同学推倒了。他们的老师迅速恢复了秩序，并通知了学校的辅导员。在同一天内，他们四人都到辅导室里围成一圈坐下来。老师让这名男生对他的行为作出解释，并反思这些行为可能对他的同学产生什么影响。被推倒的同学则被要求思考尊重他人的私人空间意味着什么。两名同学的老师也分享了她的感受，即她的课堂被这一事件打乱了。最终，大家达成了共识，老师与班上其他同学分享了学习要点。这种处理学生不良行为的方法被称为“恢复性做法”（Restorative Practices）。
“恢复性做法”是新加坡教育部在 2005 年从澳大利亚引进的一种惩罚替代性方案，旨在帮助学校用“可教时刻”（Teachable Moment）的概念来处理学生问题，同时培养学生的社会情感能力。以作为最早的恢复性做法试点校之一的平仪中学（Ping Yi Secondary School）为例，通常情况下，发现学生违纪时，首先对其进行“情感拷问”（affective questioning），即让犯错的学生填一份表格，反思一系列问题：1. 你做了什么？2. 你做这件事的时候在想些什么？3. 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吗？4. 谁受到了伤害或影响？5. 他们受到了怎样的影响？6. 你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第二种措施是小组会议，目的是为违纪学生和受到侵犯的学生提供一个对话平台，但并不是“批斗会”，参会人数不超过5 人。少数情形比较严重的情况可能举行正式会议，让更多的利益相关者参加，同时开展会前会后讨论，监测和支持受到侵犯的同学，并确保犯错学生执行达成的约定。另外，该校还于每两周举行一次“圈子时间”（circle time）活动，让学生聚集在学校某个舒适的角落，面对彼此及他们的班主任围成一个圈。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每个学生都有机会说出他们对学校生活的感受，分享他们如何应对困难情况或令人不安的时刻，以及一起讨论校园里出现的一些矛盾。
简言之，恢复性做法的理念在于当学生犯错了，重要的不是惩罚他们，而是让他们改正错误，弥补自己造成的不良影响，并与那些受其行为影响的人重修于好。学林小学的校长很赞成这种做法，在她看来，许多违纪的孩子实际上可能是在呼唤关注。她认为，“最需要爱的孩子很可能会以最不受欢迎的方式来表达爱。因此，学林小学的做法是用爱、关怀和尊严来管教”。
初心是“教育”而非“惩戒”
总体上，新加坡在教育惩戒方面，虽然没有彻底放弃最严厉的体罚，但很明显变得越来越“心慈手软”。有家长曾问，这是因为学校惧怕家长吗？子午线中学（Meridian Secondary School）学生管理处主任表示：“这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社会变了，老师可以因为学生不听话而揍他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家庭规 模较小，孩子们通常会得到更多的关注，他们能够大声说话，并与成年人进行协商。社交媒体也给了他们更大的发言权。因此，现在我们花更多时间与学生讲道理，教他们价值观，让他们理解并接受学校的规则和后果。”尚育中学的校长也表示：“我不认为学校应当害怕家长。现在有更多不同的育儿方式和家庭环境，以便让我们采取正确的行动，帮助孩子从他们的不当行为中学习。”
而且，新加坡的校长们相信，出现纪律问题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个习惯性迟到的孩子可能是一个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的电脑游戏成瘾者；也可能是一个负责任的哥哥，每天早上护送他的兄弟姐妹到另一所学校，因为他们的父母在通宵工作。尚育中学的校长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每当发现有违纪行为时，学校不立即采取惩罚行动。她说：“我们需要开放，听孩子解释他们的行为。我们真的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获得目击者报告，查看学生过去的行为记录等等。我们需要调查他们的背景。有时，行为不端是由于决策失误造成的。我们的方法是教育孩子。”大智小学（First Toa Payoh Primary School）的校长也表示，学校虽有纪律规定和惩戒方针，“但它们只是一个参考点。我们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来管理学生。我们需要知道孩子出现这些行为的原因，这样我们才能想出适当的措施。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决定。我们必须关注儿童、违纪情况以及儿童在家中和社区得到的支持”。
此外，新加坡的校长们强调，在惩戒学生时要避免伤害学生的尊严。虽然在过去，公开鞭刑的情况并不少见，但现在通常是由训育主任在班主任、学校辅导员、校长和 / 或副校长在场的情况下对学生进行私下鞭刑。大智小学的校长表示：“如果真的需要鞭打，就在我的办公室进行。除了我、相关的老师、孩子和他的父母，没有人会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孩子的尊严。我们还帮助孩子看到他们的行为和后果之间的联系。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他们会感到不公正，并可能产生长期的怨恨。孩子将从这一经历中走出来，知道他们犯了一个错误，并且可以回到他的朋友圈，而不会遭受失去尊严的痛苦。鞭打过后，辅导员、训育主任和教师将继续不时地与这些孩子接触，询问他们的情况，以及他们从这次经历中学到了什么。”尚育中学的校长也认为：“我们必须尊重孩子。学生可能会犯错，但是他们还很年轻。我们不必把纪律处分公开到人尽皆知的程度。”
有时，学生们知道他们的同学受到了处分，老师们还需要帮助受罚学生“维护颜面”。例如在协和小学，一个特别爱捣乱的孩子做出了一系列违纪的事，最终导致他被停课两周。期间，他每天早上必须到学校办公室报到，在那里安静地写家庭作业，直到放学。后来，这个孩子的行为有所改善，但校长担心他回到班级后会被同学们排斥。她问这名男生的老师：“我们能做些什么，让他觉得自己被原谅了，而且班级也接受他回来？”于是，老师与全班同学谈话，解释这名同学为什么被停学，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而且对每个人来说，继续前进很重要。然后，班上的每名同学都给这个孩子写了一个留言纸条，折叠起来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在受罚的那个孩子回到班级的那天，校长亲自送他到教室，男孩的一个朋友在门口迎接他。男孩走到教室前面，为自己的破坏性行为向全班同学道歉。校长认为：“这名老师对此事处理得非常好。全班同学又接受了这个男孩，我为他们的做法感到骄傲。这让他们学到了什么？宽恕、忘记、学习、继续前进。”
在新加坡，无论是政府还是社会，对于教育惩戒整体是包容的，即便是如今推崇恢复性做法，也并不认为这可以完全替代更严厉的惩罚，甚至是体罚。我们可以把新加坡的教育惩戒看做是一柄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严”的背后是“爱”，“惩戒”的背后是“教育”。正如尚育中学的校长所说：“学校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可能会觉得很糟糕，但你仍然有机会学习，并使事情变得更好。抓住这个机会，因为有一天你们会离开我们。当你走向社会时，社会就不那么宽容了。
（本文作者单位系北京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
（本文原载于《上海教育•环球教育时讯》杂志2021年12月10日出版，版权所有，更多内容，请参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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